80多年前的一天,上海天潼路上的新亚大饭店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中国风格钢琴奖》颁奖音乐演奏会。那是自中国传入钢琴以来的第一场钢琴作品比赛。令人称奇的是,一等奖作品《牧童短笛》、二等奖作品《摇篮曲》竟都出自同一个人。
轮到一等奖的获得者上台演奏了,坐席上的人们都期待着一个钢琴王子的出现。没想到,登台的却是一个面有菜色、营养不良的年轻人,一身半旧的西装,遮不住身上的土气。人们窃窃私语,但随着琴声响起,一曲清新优美的东方韵味犹如一股清风吹进演奏大厅,动听的旋律仿佛把人们带到了山清水秀的南方田野,在人们的脑海里描绘了一幅“牛背牧童送夕阳”的美妙图画。人们沉浸在这优美的琴声里,当乐曲最后结尾的那组音符和弦乐声逐渐消失,礼堂里骤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二天,上海各大报纸,对这首只有1分多钟的钢琴曲的报道盛况空前。《新晚报》评价说:“最重要最值得纪念的,是他打通了中国音调与西洋乐理的界限,他那作品的成功鼓励了我们复兴改进中国音乐而研究西洋乐理的技术,给予一般极端保守古乐者和主张完全欧化者以同样的警醒。”
《牧童短笛》迅速传播到日内瓦、维也纳及柏林等西方音乐圣地,成为我国第一首登上国际乐坛的钢琴作品。世人也由此知道了它的作者--贺绿汀。
与音乐结缘 为振兴中华音乐而奋进
上个世纪初,在莫扎特、贝多芬的琴声在世界乐坛回响了一百多年后,湖南省邵阳县东乡罗浮岭马王塘却与中国的绝大部分地区一样还不知钢琴、提琴为何物。贺绿汀就出生在这里,贺家几代人都是这山沟沟里的农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贺绿汀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由于家庭贫困,小小年纪便要帮助家计,挑水、砍柴、拾肥、割草……在贺绿汀的童年记忆里,除了无休止的农作,就只有乡野的山歌和山里人死后亲人们哀哭的挽歌,或嚎啕、或倾诉,跌宕起伏、肝肠寸断。这便是音乐大师贺绿汀童年全部的“音乐熏陶”。
在长兄“工业救国”思想的影响下,15岁才小学毕业的贺绿汀投考了湖南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机械科。而那时恰自己的三哥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贺绿汀便经常在繁忙的半工半读生活之余去那里。在那里,他第一次听到了钢琴与小提琴的演奏,第一次看到了五线谱,那年他19岁。优雅的琴音,舒缓的旋律令贺绿汀如痴如醉,久久不能忘怀。渐渐地,他发现,音乐对自己有着如此大的吸引力。
1923年的春天,长沙的岳云中学艺术专修科招生,贺绿汀便去报考,结果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此时,贺绿汀开始真正接触到专业的音乐教育。
当时的岳云艺专有很多从上海聘请来的老师,他们拥有新思想、新知识,对青年贺绿汀产生了很大影响。即使后来成为卓越的音乐家,贺绿汀始终铭记老师的话,并作为他一生的座右铭:“学音乐,不能光凭兴趣,必须学规则。而等你以后创作音乐时,则要牢记规则。规则,可以帮助你严密地排列组合音符。而要产生音符,则要靠你充实的生活来源。”1924年冬,贺绿汀毕业留校任教,从此与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
走向世界的《牧童短笛》
1930年,贺绿汀报考了国立上海音专,但考了两次才被录取,录取时已28岁。国立上海音专就是今天的上海音乐学院,1927年由蔡元培创办,是中国最早的高等音乐学校。
当时的上海号称“东方巴黎”,在这里,欧洲的交响乐和美国的爵士乐以及好莱坞的电影等中西音乐文化集聚,碰撞交融。音专的师生不超过百人,但教学水平与欧洲一流音乐学校相比,并不逊色。贺绿汀的老师是在中国第一个系统地引进西方音乐体系的黄自。
中国的音乐专业教育,相比西方晚了两百多年,这个曾经孕育了伟大音乐的文明古国,随着这个国家的积贫积弱,它的音乐也同样落伍了。黄自教导贺绿汀,中国的新音乐绝不是抄袭国外作品,它必须具有中华民族的血统与灵魂,而又有西洋作曲技术修养的作者创作出来。
贺绿汀没有钱,但是为了不影响学习,他就和几个同学在离音专不远的一所弄堂小学里,合租一架钢琴轮流练习。为了节省开支,省下资金购买钢琴,贺绿汀租住在一家裁缝铺楼上坐东朝西的木板房里。早晚两头太阳晒。夏天,房间如同蒸笼,房东家的两台破旧缝纫机,从清晨到深夜一直响个不停,单调而刺耳的噪音,吵得人终日不得安宁。
但正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贺绿汀越挫越勇,拉开了他创作的帷幕。虽然对农村的记忆多半是苦难,但他写出的旋律却很美,弥漫着山野乡土的快乐,《牧童短笛》就是这样诞生的。
在上海音专学习的短短几年里,贺绿汀凭借刻苦努力的学习和对音乐的执着热爱,成为了赫赫有名的音乐家。他有了钢琴,也获得了人们眼中的辉煌成功。然而,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这一切全部变成了泡影。
走上抗日救亡之路 用音乐表达民族的心声
1932年“一·二八”淞沪战争爆发,英勇的十九路军奋起抵抗日军侵略。也在这一年,温文尔雅的黄自老师写下了中国第一首抗战歌曲《抗敌歌》,呼吁四万万同胞“起来”,做“中华锦绣江山的主人翁”。黄自老师说:“为了整个民族的生存,把音乐变成武器,去武装千万个同胞。”
“八·一三”淞沪抗战激战三个月后,上海沦陷。贺绿汀把妻子和三岁的女儿送回了湖南老家,自己则收拾起行囊,参加了上海文艺界抗日救亡演剧团,踏着黄自老师的步伐,走上了抗日救亡的路。
一支支救亡演剧队从上海出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在抗日救亡的路途上,热血的抗日救亡文艺工作者写下了《八百壮士》、《放下你的鞭子》、《兄弟们拉起手来》等许多优秀作品。当时,贺绿汀是抗日演剧团的作曲、指挥。战火硝烟中,他们的演出常常是在轰炸的间隙,露天的街头,没有舞台,没有布景,没有灯光,但是有观众,有真情实感。
1937年11月,贺绿汀和队员们到达山西临汾,见到了八路军总司令朱德。朱总司令给他讲了八路军的游击战。贺绿汀还见到了抗战名将彭雪枫,彭雪枫告诉他,战士们没有枪炮也没有给养,只能从敌人的手里夺。
一次,贺绿汀在防空洞中躲避敌人的空袭,外边传来阵阵猛烈的炮火声,紧接着阵阵机枪扫射声响起,“哒哒哒哒……”。这一切突然在贺绿汀脑海中变成了小鼓的节奏,节奏续进,迸发出一个旋律。有了旋律,他开始填词,“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防空洞里,贺绿汀激情一泻千里,词曲一气呵成。
这就是著名的《游击队之歌》。在炮火声中,贺绿汀指挥着救亡演剧队,为八路军将士第一次唱起《游击队之歌》。歌曲旋律欢快流畅,节奏轻巧活泼,加上演唱者的感情充沛、气势高昂,在场所有的人无不为之振奋。一曲终了,朱德总司令紧紧握住贺绿汀的手,大声说“写得好”。歌曲不胫而走,传遍了在苦难中浴血奋战的中国。
童年艰辛,求学困顿,却使贺绿汀写出了《牧童短笛》,歌曲弥漫着山野乡土的优美和快乐;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在中国人为生而慷慨赴死的时刻,在一场苦难而伟大的战争的前线,贺绿汀写出的《游击队之歌》充溢着乐观明朗,机智向上的情愫,体现着一个民族的勇敢和顽强。
在教书育人中迎来创作高峰
在颠沛流离大半个中国后,贺绿汀到了重庆。1939年6月,他毅然辞去了国民党主办的音乐干部训练班音乐教官的职务,舍弃了优厚的生活待遇,和夫人姜瑞芝来到了陶行知创办的育才学校任教。
育才学校是人民教育家陶行知为了培养穷孩子中的人才幼苗创办的一所多学科学校,学校设有音乐、文学、绘画、自然科学等6个专业。贺绿汀被聘为音乐组主任。在贺绿汀看来,音乐教育一定要在实践中培养孩子的乐感和乐理。这个19岁才看见钢琴的音乐家,向陶行知提出“再困难也要有钢琴”。
然而当时育才学校的经费主要靠社会各界募捐,非常有限,整个学校只有一把小提琴,学生们共同练习。后来在陶行知和贺绿汀“乞讨为生”的努力下,终于为学校买回了三架旧钢琴。贺绿汀开始对学生进行全面系统的音乐教育,从识谱到视唱练耳、钢琴、音乐欣赏……使学生从小练好基本功。
当时乐谱极其匮乏,全部靠手抄。每晚,大家在昏暗的油灯下,先画上五条线,再把一个个音符抄上去。
1940年的春天,贺绿汀费尽艰辛在重庆为学生收集到20多本钢琴谱,他十分欣喜,但在从重庆乘小客轮返校途中,却遇上了翻船,幸好贺绿汀熟悉水性,奋力游回了岸边。贺绿汀穿着湿透了的衣服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直等到捞上了那包湿漉漉的琴谱才抱着它走回学校。
贺绿汀为了学生的学习,差点被恶浪急流吞噬了生命。就是在这样极其困难的年代,贺绿汀始终怀着中国必胜的信心,为新中国培养着人才。
这时的贺绿汀也迎来了艺术生涯的第二个创作的高峰。他创作的《嘉陵江上》用中国未曾有过的咏叹调,将自由体新诗的朗诵体巧妙地融于抒情中;作品《垦春泥》以湖南花鼓戏的音调为底色,洋溢着民族风格和色彩。其他如《中华儿女》《空军进行曲》等等都以音乐的性格,形象鲜明,独特的音乐表现力,成为中国抗战音乐的经典。
中国音乐教育的“贺绿汀时代”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后。贺绿汀从北京南下上海,出任上海音乐学院即他原来的母校国立音专的院长。在担任上海音乐学院院长、名誉院长直至逝世的50年间,贺绿汀为办好高等音乐院校、培养新型的专业音乐人才倾注了大量心血,并在繁重的教育工作和社会活动之余,坚持音乐创作,硕果累累。
再回母校的贺绿汀已是一个经历了10多年战争洗礼的作曲家和音乐理论家。在10多年的战火中,贺绿汀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志向,就是让中国音乐成为世界上最有价值的民族音乐之一。但这时已有22年历史的中国第一所高等音乐学府,只剩下22架钢琴,20多名教师,师生总数不到50人。
贺绿汀到任后,第一个工作是制定建设学校的规划,他登报收购旧钢琴,整修后投入教学。他像军人一样雷厉风行,短短几年,学校的钢琴达到了150架。
贺绿汀的第二个工作是广招贤达,他说:“个人的本领是有限的,我的本领就是把有本领的人都请到音乐学院来,培养出能为人民做事的有本领的学生”。被誉为“中国之莺”的留法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担任声乐系主任。旅美钢琴家李翠贞担任钢琴系主任。他自己则兼任理论作曲系主任。音乐学院一时间人才济济,设立了声乐、指挥、作曲、民乐、钢琴等6个系,师生达1600人。
解放后的前五六年,是上海音乐学院的黄金时代。或许是有感于自己学习音乐太晚,或许是在育才学校培养孩子受到了启发,贺绿汀在音乐学院增设了附属中学和小学,形成了“大中小”一条龙的音乐教育体系,中国音乐教育的“贺绿汀时代”来了。
贺绿汀曾在《贺绿汀音乐论文选集(二)》序中写道:“几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狂风大浪之中,九死一生,居然能活到现在,也算是漏网之鱼了。过去只能想望而不能实现的世界和国家的新局面,在我垂暮之年已出现了迹象,真正看到了可以实现的光明的前途,总算没有白活一辈子。”
1999年4月21日,杰出的人民音乐家、著名的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和音乐理论家贺绿汀告别了音乐,告别了人民。但是直到今天,这位卓越的音乐家优秀的音乐作品,富有成效的治学方针和办学理念,高尚的人格以及他对中国革命和中国音乐事业卓越的贡献依然历久弥新。
“牧笛扬华音,战歌壮国魂,灿烂乐章谱春秋,满腔赤子心;真言荡浊流,铁骨傲鬼神,浩然正气耀日月,一身报国情。”这幅挽联,正是这位与中国第一所高等音乐学府结缘半个世纪的老人最好的写照。(中国青年网记者 刘敏慧编写)